艾文濤心知周子軻愛使喚人。這兒又沒別人,專門找的清凈地方,就使喚他了。
「你想點什麼。」他把厚厚一摞菜單遞過去。
周子軻一翻直接切到了酒水單。
「別介,人是鐵飯是鋼,這桌上都是這家做得好的,特意給你點的,你好歹吃幾口。」艾文濤急忙勸道。
啤酒上來了,周子軻悶不吭聲開始喝,小艾總眼看著,也只能捨命陪君子。他這剛從新加坡回來,下午剛灌了一肚子黃湯,還難受得要緊。
「哥們兒,真不吃飯啊,」艾文濤問,「你什麼情況,不說不回國嗎,怎麼又溜回來了?」
周子軻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
「別啊,別不知道啊,」艾文濤說,周子軻這一身煙味,他聞著都想咳嗽,「你說你,來了也不叫我,悶頭跟樓下抽什麼煙啊。」
周子軻一雙眼睛濕漉漉的,固執盯著眼前的酒杯,他喉嚨里咽來咽去,不知在努力吞咽什麼下去。
「怎麼了,」小艾總好聲好氣地勸,「誰又惹你不開心了,你姐,你老子,還是你那個經紀人?」
周子軻搖頭。
「別光搖頭,說說話啊。」
周子軻抬眼看艾文濤:「你怎麼也回國了。」
他這一眼瞥過來,小艾總一下子臉都熱了。
「還、還不是我老子公司的事……」小艾總忙說,「這麼一大幫子人,離我一秒都不行——」
周子軻接著喝他的啤酒。艾文濤嘟嚕嘟嚕說了一堆,說完才意識到周子軻把話題拐自己身上來了。
「別老說我啊,今天來主要是說你。」
周子軻說:「我沒什麼好說的。」
「不是,哥們,你到底怎麼了,你是走路栽坑裡了,還是飛一半掛樹上下不來了,」艾文濤覺得憋屈得慌,「咱能瀟洒一點嗎。有事你就說,別憋心裡頭,看你這樣哥心裡真怪難受的。」
周子軻瞧著他一臉認真,慢慢說:「謝謝。」
艾文濤一愣。
「行行行……」艾文濤無可奈何,自己又要了幾瓶啤酒來喝,「湯貞怎麼樣,你去看他了?」
「嗯。」
艾文濤問窗外又要了一盤水果,端過來自己吃。這麼晚了,他一口飯都吃不下,聞著酒味又難受。
「怎麼樣,你倆處得還行吧,」艾文濤說,「沒問問為什麼自殺?」
周子軻說:「有什麼好問的。」
「別又是為你自殺的吧,」艾文濤說,「你倆好歹處過一陣,都自殺了,你也多關心關心人家,溫柔體貼一點。別和上次那誰似的,割腕好幾次找你你都不去看一眼。」
周子軻嘴角動了動,一句話沒說。他繼續喝酒,可怎麼喝,人都還特別清醒。
第二日清晨,大好陽光穿透窗紗上翩飛的鶴,照在艾文濤宿醉的臉上。小艾總睜了睜眼,不情願地別開臉去。
怎麼這麼大太陽,幾點了……艾文濤伸手揉眼睛,一動肩膀,渾身酸痛。他翻身一看,自己居然在玄關地板上躺著睡了一夜。
小艾總獃獃朝玄關盡頭的客廳看去。幾縷陽光刺眼,透著光的仙鶴羽翼在薄薄的窗紗上張開了,盤旋在空氣里,朦朦朧朧地搖曳。
這是周子軻的公寓。
小艾總走進去,一眼瞧見了戶主。戶主比他也好不到哪兒去,鞋都沒脫,這麼高大一個人,蜷縮著在一個小沙發里睡覺。
周世友先生這一天早上還沒到家就聽司機說,艾先生來了電話,子軻已經回家了:「他說昨天睡過頭了,沒聽見電話。」
周老先生「嗯」了一聲。車沿著山路,徐徐開進周家院門,車一停,幾個年輕門衛過來開車門。周老先生下了車,扶著拐杖剛走幾步,有人告訴他,有個姓程的先生來訪,正在會客廳里等。
周老先生挑了挑眉,在他人的攙扶下走到會客廳門口遠遠看了一眼,轉身就要走。
「周叔叔!」結果對方一眼便看見了他,皮鞋踩著地面,嗒嗒嗒,快步趕過來。
「周叔叔,子苑在家嗎?」
周老先生回過頭,看那男人,貼身西裝,精心打扮,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的。周老先生聞了聞,他還噴了香水來的。
「不在。」他說,說完就要走。
男人好像對他的答案一點也不意外:「周叔叔,我錯了,我知道我一直以來都錯得很離譜。我這次專程從美國回來,就想把子苑接回去。我想明白了,她是我唯一愛的人——」
周老先生看了他一眼:「你離婚了嗎。」
男人一愣。
「手續再過幾個月就能……」
「孩子呢。」周老先生冷冷道。
男人額頭冒汗:「歸、歸女方……」
「你走吧,別再來了。」周世友說,撐著拐杖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周子苑一大清早就埋頭鑽進了廚房,艾文濤在電話里告訴她,昨天點了那麼多菜,周子軻一口沒吃,反而是喝醉以後,心血來潮,非要吃什麼瑤柱雲絲羹。廚子都去睡了,他非把人叫起來做,結果廚子做出來了,他嘗了一口就不吃了。
「非說難吃,說人家不會做,把人家廚子好一頓得罪,這我朋友好不容易請來的,今兒我還得給人賠罪去。」
周子苑這會兒就趴在料理台上,愁眉苦臉看她的平板電腦。
眼前是她能找到的在網上人氣最旺的「瑤柱雲絲羹」教學視頻。她已經反反覆復拉了不下五遍,可她就是看不明白那雲絲到底怎麼切的。
「哈嘍,觀眾朋友們,」那個戴著茶色眼鏡的古怪老頭又出現了,站在鏡頭中央,模仿著偶像跳舞的姿態說,「歡迎來到每晚十點的靜靜美食廚房,我是主持人祖靜!」
場外一陣笑聲,鏡頭向右輕移,在古怪老頭身邊原來還有個年輕人,他穿著一件簡單的t恤,脖子上掛了一個圍裙,兩根細繩向後系在腰上,這會兒正和觀眾一起哈哈大笑。
「大家好,歡迎來到每晚十點的湯湯美食廚房,我們歡迎這期嘉賓我們的祖靜老師,」年輕人說著,場下一陣掌聲響起來,鏡頭拉近,給了他一個大特寫,一點不吝惜拍他的臉,從額頭到領口露出一點的鎖骨,連他根根睫毛都拍得一清二楚,年輕人看著鏡頭,忍著笑說,「祖靜老師上個月給我們mattias寫了好幾首歌啊,所以呢,作為回報,我和節目組決定滿足祖靜老師長久以來的一個心愿!」
那叫祖靜的老頭說:「你們是不是終於肯讓我做主持人了。早和你們講過,湯湯美食廚房這種節目是沒有前途的,女性觀眾是不會愛看的!」
湯貞又笑了,他好像非常不經逗,一笑就停不下來,嘴角眉梢都是笑,眼睛笑得濕漉漉亮晶晶的,連耳朵都多了一層粉。
祖靜在攝影棚里大聲問:「到底滿足我什麼心愿啊?」
下面觀眾也在笑,旁邊有工作人員小聲提醒他:「祖靜老師,雲絲羹,雲絲羹。」
年輕男人走近了周子苑,發現周子苑哭喪著臉,手上拿的刀上粘的衣服上沾的全是一塊一塊爛糊糊的內脂豆腐。
「雖說子軻是不喜歡吃西餐,」年輕男人皺著眉頭直笑,「但你是不是太心急了。」
周子苑說,這就是她那個百般挑剔的弟弟唯一開口想吃的東西。
「他要吃雲絲羹?」
「瑤柱雲絲羹。」
「看不出來,他還挺養生。」年輕男人輕描淡寫地說。
周子苑苦著一張臉。
鏡頭裡,年輕人已經將一塊豆腐切過了一遍,借著刀將切成薄片的豆腐一翻,另只手細細地將豆腐片輕輕按下去。
他手生得細嫩,按在豆腐上,總讓人懷疑下一秒他就會把自己的手切到了。
直到按得片片妥妥帖帖,古怪老頭背著手,聚精會神在一旁看,大氣不敢出。年輕人低著頭,提刀又從邊緣開始,以極快又穩的刀速,把成片的白豆腐細細緻致從頭切了過去。
切完的豆腐乍看之下好似一團失去了形狀的糊狀物,等散在盛了涼水的小瓷碗里,隨著筷子輕輕攪弄,慢慢慢慢,化成絲絲縷縷的雲霧。
「誰將來要是嫁給小湯,誰可享福嘍。」祖靜對場下的女孩子們無限感概道。
湯貞開始切一顆顆瑤柱,依舊是切絲。他切完了,抬起頭來笑,潔白的額頭上一層淋漓細汗,鏡頭拍到他對場下眨眼的瞬間,伴隨著一陣陣歡呼和尖叫。
「才十九歲就能做得這麼好。」周子苑看著視頻下面的簡介,上面寫著「湯湯招牌菜」「十九歲」之類的字樣,她越發垂頭喪氣了。
年輕男人看了一眼周子苑,又看那些可憐的豆腐:「刀工需要練,你可以先從小塊豆腐開始學。」
周子苑低著頭,聲音小得像蚊子叮,說她剛剛就是從小塊開始切的。
「把豆腐放在冰箱凍一下?你試過嗎。」
「那不會影響口感嗎。」
「先別考慮口感了,先學會怎麼——」
「我根本不會做中餐,」周子苑突然放下了刀,她慢慢靠在料理台邊蹲下了,用手臂圈住自己的頭,「我只會做你們都不喜歡吃的西餐。」
年輕男人低頭看她,也半蹲在她面前。
「我沒說我不喜歡。」年輕男人低聲說。
「可子軻不喜歡。」
「沒關係,慢慢來。」
料理台上的平板電腦沒有關掉,沒有人倒放重播。視頻走完了就關聯著走起了下一個。周子苑滿口「子軻」來「子軻」去,乍一聽到別人喊周子軻的名字,她愣了。
她以為自己聽錯了,等拿過平板電腦再一看,屏幕里的人,不是她弟弟周子軻是誰。
「你不是說他不參加這種節目嗎。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周子苑一臉茫然,眼神閃爍。
年輕男人笑了,鏡頭從台上坐著的一群人臉上掃過去,掃到周子軻的時候,年輕男人說:「他在電視上也拉著一張臉啊。」
主持人顯然也和他抱有同樣的想法,剛剛還在戴著圍裙做菜的那個十九歲的小男孩,搖身一變,成了周子軻們的前輩。周子苑看了一眼視頻說明上的時間,兩年前。
「你們啊,手裡的燈牌舉高一點,我看看,」湯貞握著話筒,一個人坐在台邊,在場下女孩們激動的尖叫聲中,他一個個念道,「周子軻……周子軻……子軻……周……」
他跳起來往回走,邊走邊舉起話筒問:「導演,今天來的觀眾是不是都是周子軻請來的托兒啊?」
攝影棚里哄堂大笑,連台上幾個男孩子都捧腹大笑,只有周子軻一個人閑閑盯著湯貞的背影,彷彿湯貞說的話無聊至極。
「你們全都是周子軻的粉絲嗎,」湯貞對著台下說,全場只有他一個主持人,他話說起來必須一刻不停,「小周這麼年輕,就有這麼多的歌迷,真是令人羨慕嫉妒啊。」
台下的女孩子們立刻尖叫,叫「湯湯」的有,叫「阿貞」的也有,邊叫邊喊,我們也愛你!
鏡頭拉近,湯貞一臉不屑,對著鏡頭道:「你們的愛太隨便了吧。」
有人笑,有人叫道,我們愛你!真的愛你!
湯貞笑問:「那如果選結婚的對象,你們想選我還是選他?」
女孩子們叫道,都選!
「只能二選一的。」湯貞佯裝生氣。
他把話筒伸到了台下去。
「子軻!」從觀眾席遠處忽然爆發出一聲充滿激情的怒吼,震驚全場。
觀眾席如同一鍋沸水,咕嘟咕嘟蕩漾起來。湯貞撲哧一聲,笑了,肩膀都在顫。周子軻的隊友們在鏡頭裡一臉看好戲的表情,周子軻倒還是不咸不淡的,眼神在場下遊盪了一會兒,最後又落回湯貞身上。
棚頂的燈光灼熱熾烈,照得湯貞一身是汗,連襯衫都有點貼身,裹在他窄細的腰上,隱約透出一層淡淡的粉白。湯貞回頭望了台上的人,說:「今天來的全都是周太太,那邊,那邊坐著的那位周先生,你就沒有什麼要表示的嗎。」
周子軻看著他,就是一句話不說。
湯貞舔了舔嘴唇,對著話筒猶豫不決,他嗓子已經有點啞了。不能冷場,可只有他一個主持人,他眨了眨濕潤的眼睛,好像連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了。
「周先生啊……」湯貞邊想邊說。
「周太太。」周子軻突然應了。
湯貞大概也沒想到他會接話,笑道:「你快說句話。」
周子軻看著台下,嘴角動了動,像也笑了。「你想聽我說什麼。」他看湯貞。
湯貞一雙眼睛更加明亮,他把汗濕的頭髮別到耳後去,問觀眾:「你們想聽他說什麼?」
「想聽他唱歌!」下面叫道,「想聽他唱歌!」